李苦禪寫意小品寄托的情懷,清人周濟論詞,有“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之語。寄托,是中國詩學(xué)的一個傳統(tǒng)。無論詩人、詞人,吟詠山水也罷,感傷時序也罷,懷人念友也罷,總包蘊著作者的理想、愛憎、褒貶、思考。同論說文字不同,這種理想、愛憎、褒貶、思考,不是以說理的形式表達,而是寄予在詩人構(gòu)造的形象或環(huán)境氛圍之中,顯得更加含蓄而耐咀嚼。于是“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fēng)云霓,以為小人”。
在實際創(chuàng)作過程中,這種寄托的表現(xiàn),要復(fù)雜得多,并非只是某種事物的借喻。專制主義禁錮思想愈深,這種寄托愈是隱晦難解。因此,對詩詞中寄托的理解,必須同作者創(chuàng)作的時代、境遇、交往、思想聯(lián)系起來,方能大致不差。此之謂知人論世。
這種詩學(xué)的傳統(tǒng),起初似乎并沒有影響到中國的繪畫,但到宋代,文人畫興,把詩學(xué)引入畫論,繪畫同樣借重于寄托,別開了新的局面,尤其是文人畫中一些遣興小品,更因有所寄托而增添了畫作的意蘊。這樣的畫作,筆墨、才情固然不可或缺,但人品、思想?yún)s顯得更為緊要。
夏日苦熱,得李苦禪先生寫意小品一冊,閑處讀之,有如飲冰??喽U先生為白石弟子,但作畫有自家面目。還在1948年,白石老人題苦禪畫作,即有“思想筆墨,色色神奇”的贊語。到1950年,白石老人90歲時,更在苦禪先生一幅《雙雞圖》上題道:“雪個先生無此超縱,白石老人無此肝膽?!庇冒舜笊饺伺c白石老人自己來襯托苦禪先生的英特,獎掖之殷,可謂造極,亦足見對這位弟子期望之切。
苦禪先生的小品,其造詣、筆墨、設(shè)色、神韻,自有行家品評,我無此學(xué)養(yǎng),未敢妄贊,但其寄托之遠(yuǎn),感慨之深,意求于千載之下,旨得于言象之外者,讀之每有會心,或可得言一二。尤其是那些作于“文革”時期的作品,因為對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氛圍、文化人共同的遭際稍有了解,讀來更覺五味雜陳。
中國的國畫藝術(shù)家,在1949年之后,曾有過一段彷徨。亦如京劇演員一時不知帝王將相如何扮演,國畫家也不知傳統(tǒng)的花鳥蟲魚,如何為新中國的政治服務(wù)。及至白石老人榮獲世界和平金獎,被推為世界文化名人,國畫界才松下一口氣來。不料此后政治運動不斷,畫家們作畫,如臨淵履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一不小心犯了忌諱,惹出麻煩。好在花鳥蟲魚畢竟略可超脫于現(xiàn)實政治,所以這種戴枷的舞蹈,一跳也跳了十幾年。
及至“文革”之世,花鳥蟲魚一概成了“四舊”,國畫家們即有所作,也多為自娛、遣興。因為不是為了發(fā)表或出售,繪畫中多有“寄托”。這既成了國畫藝術(shù)家感慨、憂慮、痛苦、呼號的婉曲表達,也被別有用心者濫用為羅織罪狀的工具。
魚和魚鷹是苦禪先生常畫的題材。魚鷹即鸕鶿,色黑而嘴曲如鉤,能于深水取魚,漁人常豢以捕魚。古人詩中詠魚鷹的不多,畫魚鷹的就更鮮見了。據(jù)苦禪先生公子李燕說,上世紀(jì)20年代,苦禪先生便把魚鷹引入寫意山水畫中,并將畫作呈老師齊白石評閱。其時白石老人也在畫山水魚鷹,便在畫上題道:“苦禪仁弟寫此,與余不謀而合也?!焙髞韼熗骄嬼~鷹,而苦禪先生只畫近景之魚鷹,以示有別于師。“文革”時苦禪先生所作小品,頗多捕魚之鳥與吞魚之魚。這恐怕不僅只是個人的偏好,而是同心境、情感的際遇有關(guān)了。
一場“文革”,從開始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到后來的大抄家,到整“黨內(nèi)走資派”,再到大打派仗,無一不是一部分人整另一部分人。今日老革命,明日又成了“老反革命”。今日整人者,明日又被人整。今日革命派,明日又成了反革命派。套一首清代剃頭詩,可謂:“都說整人好,人人要整人,有人皆需整,不整不成人?!蹦菚r,人人都在窺視:或窺視自己是否要挨整,或窺視如何去整人。
苦禪先生當(dāng)時看慣了這種翻云覆雨的世相,所以鳥食魚、魚食魚的形象在他腦際揮之不去。1973年,他畫半張殘缺荷葉、一只破碎蓮蓬,荷殘蓮碎如此,荷稈上還停著一只回頭張望的翠鳥,題道:“企待魚兒來”。1974年他又畫了一只立于石上回頭張望的魚鷹,又題:“企待魚兒來”。這兩只等待魚兒浮出的鳥兒,同某類布置羅網(wǎng),等待他人“犯錯誤”或“跳出來”,以便“聚而殲之”的人,其心態(tài)頗有相似之處。另一幀同作于上世紀(jì)70年代的探水魚鷹,用意相似,只不過那伸長頸項的神態(tài),更體現(xiàn)了等待魚兒浮出的急切神情。
“文革”比之過去歷次政治運動,張網(wǎng)更密,掃蕩更烈,尤其是文化界,較有成就者幾乎一網(wǎng)打盡??喽U老人另外兩幀魚鷹圖,一幀題曰:“水禽時見之,寫之亦不難”;另一幀題道:“鸕鶿游過池塘清”。對那些食魚者盡管辨之不難,但當(dāng)其挾勢而行,所過之處仍無噍類。感慨之深,無可名狀。
當(dāng)然,對世情看得真切的苦禪先生,所思考者并不止于此。他的一幅吞魚圖,畫鯰魚、鱖魚各一,鯰魚本是食魚者,而此時鱖魚大張其口欲吞鯰魚。跋曰:“吞魚者魚恒吞之,信矣?!边@不是因果報應(yīng),而是復(fù)雜環(huán)境中現(xiàn)實政治生態(tài)的寫照。懂得了這一點,才能領(lǐng)會作于1981年那幅《重脫口》所含化險為夷的心境。直到三中全會開過,老人才感到了“鷹”口脫險的僥幸———“脫口而出,險哉!”這恐怕是劫后余生者共同的心態(tài)。
除去對沒完沒了“階級斗爭”的恐懼與厭惡,在“文革”之世,恐怕唯有相濡以沫的親情或友情,能夠激發(fā)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的靈感與激情。當(dāng)?shù)谝惠啓M掃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風(fēng)暴過后,斗爭矛頭開始指向所謂“黨內(nèi)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而“反動權(quán)威”因已成“死老虎”而暫得殘喘。這時,受盡凌虐的“牛鬼蛇神”,家庭才是唯一的避風(fēng)港灣。
據(jù)李燕說,“文革”中,苦禪先生屢遭批斗、抄家、辱罵、誣陷與毒打。慘痛已極而呼天,人之常情。讀他《梅神萬歲圖》上的題跋:“梅花神萬歲,保佑保佑,南無阿彌陀佛。全家供養(yǎng)敬禱”,當(dāng)時絕望的心境可知。但苦禪先生有幸,不但有一個理解并始終信任他的家,而且有許多理解并同情他的普通百姓和民警。在他們的掩護下,得以暫時避居于李燕家中。他的多幅小雀棲于蕉葉上下的小品,恐怕也有蕉葉一片,聊避風(fēng)雨的意思,而他那些母子雞圖則是無情世界的有情。冷漠世界中僅余的一絲溫情,往往是使人堅持下去的力量。這兩種情感在《蕉葉竹雞圖》的跋語中完整地表達了出來———“一葉華蓋,聞香不翔”。雖只一片蕉葉,不是什么銅墻鐵壁,但其下有蘭,香韻足可流連。
“文革”之世,是一個今天的青少年無法想象的社會。在“對資產(chǎn)階級全面專政”的口號下,人們噤口無聲,生怕一句話說得不妥,惹來橫禍。因此,即便老友相見,也都畏談國事。有時說一些聽來全無意義的話,大家相視一笑,都心知肚明。譬如,把“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改為“到處鶯歌燕舞,唯有潺潺流水”,誰都知道是指商品極度匱缺。于是有人糾正:“不是唯有,是更有?!闭f者便道:“呦,記性不好,記岔了?!庇谑谴蠹夜恍?。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再讀苦禪先生“兩個老漢愛談古,第一句就是烤白薯”;“三位老翁竟日談,一說海,二說山,三聊山精海怪和云煙。此謂之上下宇宙談”等畫跋,才能領(lǐng)會其中深意。苦禪先生另有一幅《二蕉問答圖》,畫兩片蕉葉如二人對坐相語。題道:“二蕉問答,仙語之景圖也。涉事?!彼婧问?,很難猜測,但那兩片蕉葉的形狀已經(jīng)透露出,想必與老友有一次愉快的交談,所說皆“仙語”,皆“天機”,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非可與外人道者。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想必都有過幾次這樣的經(jīng)歷。
中國的詩學(xué)講“詩言志”。受中國詩學(xué)影響的中國繪畫,也講“畫”言志,在繪畫中體現(xiàn)畫家的理想、情操、向往和做人的倫理。這也是一種寄托。松柏在中國畫里有特殊的地位,因為孔夫子說過,“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這是人格的體現(xiàn);荷花為畫者喜愛,因為其中寄托著“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情操;蘭與竹,正如苦禪先生所題:“蘭竹有清節(jié),可師之也”,即便白菜、竹筍,也如李燕所記,苦禪先生曾云:“白菜者,清白也;筍者,胸中有節(jié)也?!敝劣谏n鷹的形象更為苦禪先生鐘愛,這不僅因為鷹的高遠(yuǎn)、矯健、敏銳、不同凡俗,更因為他本名李英杰、李英,“英”、“鷹”同聲,每取以自喻??喽U先生的人品由此可見一斑。
有幾幀小品來得突兀。畫的都是大瓜。苦禪先生出身農(nóng)家,農(nóng)家常用物屢屢見于筆端并不奇怪,但畫得如此頑健老硬,卻別有深意?!拔母铩睍r期,批斗者常喊的一句口號是“頑抗到底,死路一條!”常用的詞語是“頑固”、“死不悔改”。在“造反派”心里,他們應(yīng)當(dāng)是“所向披靡”,“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但是他們總會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礙。那幅《大瓜圖》上有一只黑雀停在瓜上,瞪大眼睛,卻不知如何下口??喽U先生以瓜自喻,好像在說,任你批斗不斷,老夫頑健如初,爾等其奈我何!
“文革”時期美術(shù)界一樁大公案是1974年的所謂“批黑畫”。此事經(jīng)過,多有記述,不再贅言。其手法則是中國的老方子,即濫解寄托,妄加罪名,羅織成案。人們都還記得,清朝初期的文字獄中,“明朝期振翮,一舉下清都”,“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這樣一些詩句,怎樣被羅織成獄,送掉了許多人的性命。其實,“文革”之世的羅織有甚于此。
記得“文革”初起之時,有一則傳聞:說是“文革小組”那個顧問康生,一日在人民大會堂觀畫,看到傅抱石與關(guān)山月合作的巨幅國畫《江山如此多嬌》時,眾人均贊其氣勢,而康生則不陰不陽地說道:“人家的意思是,大好江山,可惜無人。”于是眾人緘口。這一傳聞無從核實,難斷真假,但1974年批“黑畫”時羅織罪狀的手段,卻如出一轍。
那批所謂黑畫,是1972年根據(jù)周恩來指示,組織國畫家為一些涉外賓館畫的。此時卻被指為“文化黑線”回潮,含沙射影攻擊社會主義。黃永玉的貓頭鷹,一只眼睜,一只眼閉,被指為對社會主義不滿;宗其香的三虎圖,被說成贊林彪虎虎有生氣;許麟廬畫了三只柿子一棵白菜,說他自詡?cè)狼灏?,為反動家庭翻案。最為奇特的,是苦禪先生畫的《殘荷圖》有荷花八朵,便被指為攻擊八個樣板戲為殘荷。因為畫了一只翠鳥停在青石上便說是刺江青稱霸。更為可笑的是因為翠鳥上沒有一撮羽毛,被說成拿江青生理缺陷取笑———或許是江青頭上無發(fā)吧。若非批判者泄露,這可是很少有人知道的“秘密”。
中國畫確實講究寄托,但這樣濫解,卻是完全不懂寄托的罪名羅織??喽U先生對此十分鄙視。他畫了好幾幅小品,嬉笑怒罵,痛快淋漓。《墨竹烏瓜圖》,一枝墨竹,兩只大瓜,瓜上立二青鳥。題道:“此王母所食之瓜,尚余兩枚,命青鳥使者守護之,蓋恐為轪后之妻竊走也。因東方小兒已先盜去數(shù)枚。此幅亦可謂守瓜圖。暑氣逼人,寫此欲駕王母輦適北冰洋之冰宮也矣。噫嘻!”若不是李燕記下苦禪先生畫后大笑之語,讀者真不知這一番稀奇古怪的跋語是什么意思。原來,苦禪先生說:“我瞎編胡扯這一套題字,如果被那幫小子抄去,叫他們倒著查辭海,三天三夜也查不出什么‘反動影射’,急著向主子邀功,憋死也憋不出個屁來!”
知人論世,以意逆志,在“文革”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的畫作,只有懂得了那個時期畫家生活的環(huán)境和思想,才能讀懂畫作隱藏著的深刻內(nèi)涵。
李苦禪(1899—1983)
著名國畫大師。原名李英、李英杰,字勵公,山東省高唐縣人。1922年考入國立北京美術(shù)學(xué)校西畫系學(xué)習(xí)油畫,并接受同學(xué)贈名“苦禪”。1923年拜師齊白石。1930年應(yīng)林風(fēng)眠聘請,赴杭州藝專任國畫教授。1946年,徐悲鴻聘李苦禪為北平藝專教授。新中國成立后,曾任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中國畫系教授、中國畫研究院院務(wù)委員、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理事、全國政協(xié)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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