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前我到一位世界知名美籍華裔橋梁設計師家里做客，一進大廳就見到了一尊半人高的唐三彩馬，底座上鐫刻著我國領導人贈送的題詞。將這座唐三彩放在如此顯要的位置，自然不僅因為這是我國領導人送的，而且是由于這件藝術品古樸高雅的神韻。可是不久前看到一篇報道說，如今洛陽一帶公路旁，到處是賣唐三彩的地攤，堆滿了灰頭土臉、粗制濫造的唐三彩，一匹大馬不過賣30元，十塊錢就能買到一套小件。與此同時，曾經為“國禮”提供產品、我國最大的唐三彩國有企業(yè)“洛陽美陶”已風光不再，連續(xù)十幾年虧損。這種現(xiàn)象其實不止出現(xiàn)于唐三彩，秦俑、景德鎮(zhèn)瓷器等同樣如此。記得當年參觀秦俑博物館時，曾請友人代購由該館生產的秦武士俑模型，但返回的路上就發(fā)現(xiàn)差不多的模型隨處可見，只是盒子粗糙些，售價卻低得驚人。不少人驚呼：長此以往，唐三彩、景德鎮(zhèn)藝術瓷器、秦俑模型等將被偽劣產品毀滅，于是有人提出要保護這些藝術品的知識產權，禁止民間仿制；有人建議要大力扶持國有企業(yè)，給予優(yōu)惠政策；有人呼吁要采取搶救措施，防止這類工藝品滅絕。這些意見自然不無道理，但我以為，關鍵還在于分清藝術品和一般商品的界限，按藝術規(guī)律和經濟規(guī)律辦事。目前由一般商店或攤販出售的唐三彩、景德鎮(zhèn)瓷器、秦俑模型等其實都是商品。既然是商品，起主要作用的就是價格、市場，哪里的價格便宜，消費者就會前來購買。至于說到那些便宜貨質量差，敗壞了真品的聲譽，一般的消費者根本不會計較。試想，對客廳里放著的唐三彩大馬，主人和客人中有幾個真懂得唐三彩藝術？誰會計較它的牢度不夠、缺了某一種原料、色澤偏差、形態(tài)不古樸？買一個景德鎮(zhèn)花瓶回家用的人，誰在乎它與元代青花瓷的差別？帶一套秦俑小模型送給留學生朋友的大學生難道會向他們吹噓這就是中國的國寶嗎？他們當然都知道收外匯的商店中有更好的產品，但高幾倍以至幾十上百倍的價格買得起嗎？要說禁止民間仿制古代的藝術品，則既不可能，也于法無據(jù)。這些商品并沒有標明具體仿自哪一件藝術品。即使以某件古物為樣本，其作者基本都是無名氏，而且不知死了多少年。再說，民間的工藝品是仿制，國有企業(yè)生產的就不是仿制嗎？至于有人竊取了國有企業(yè)的秘方或生產訣竅，或者有人拿這類產品冒充文物古董，那完全可以依法追究。但這類事畢竟是少數(shù)，總不能因此就將民間的生產和銷售禁止吧？要是這類商品真的到了質次價高或生產過剩、無利可圖的時候，優(yōu)勝劣汰的市場規(guī)律必然發(fā)生作用，消費者也會作出自己的選擇。如果將仿制當作藝術品來創(chuàng)作，當然有完全不同的工藝標準和質量要求，也可以賣出相應的高價。高質量的仿制本身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可以申請知識產權或商標注冊，尋求法律保護。但作者要自尊自重，不能大量生產、隨便降價、自砸招牌，更不可吃里扒外。這類藝術品主要供收藏、展覽、研究、保值或增值，購買的對象是收藏機構和個人，只要兩廂情愿，再高的價格都是正常的。但這也不應是國有企業(yè)的專利，只要有能力，民營企業(yè)和個人同樣可以制作。不過，藝術品與一般商品之間并沒有嚴格的區(qū)別，如果打著藝術品的招牌，卻沒有藝術品的質量，身價自然高不了。印刷術和攝影術發(fā)明之后，古代著名的書畫幾乎都已有了印刷品和照片，電腦控制的精印技術已能仿制得亂真，有的名畫已被印刷或拍攝了不知多少次，但這些商品或復制藝術品的存在并沒有威脅原作的價值。所以，完全不必為唐三彩、景德鎮(zhèn)瓷器、秦俑之類的大量仿制和商品化而擔憂。這類古代工藝品和制作工藝能不能保存和延續(xù)，關鍵還在于文物的保護、傳統(tǒng)工藝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在這方面，有關部門、專家學者和有識之士并非無能為力。如以較高的價格收藏或收購高質量藝術品，嚴格執(zhí)法以保護藝術家的知識產權和合法權益等。對一些身懷絕技的工藝師和技工，可以像某些國家那樣確定為“國寶”，讓他們有很好的生活待遇和工作條件，能夠安心創(chuàng)作和傳藝。何況隨著人們文化素質和收入的提高，高質量的商品和藝術品的需要量必定會不斷增加。（作者：葛劍雄,為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導）